中國國家博物館歷時近一年籌備的“數(shù)說犀尊”展覽正在展出,備受關注。它以數(shù)字化手段全方位解讀一件文物,這便是國博的代表性文物——錯金銀云紋青銅犀尊。這件犀尊在中國古代藝術史上究竟特別在何處?古物中又有多少“靈犀”?
——編者
錯金銀云紋青銅犀尊(西漢)
(資料圖片)
2000多年前的窖藏珍寶,成為實用青銅酒器的絕唱
在中國古代璀璨奪目的青銅文化中,藝術珍品數(shù)不勝數(shù)。尤其是以動物造型的器物,更是以惟妙惟肖的造型和精美絕倫的裝飾令世人贊嘆不已。而在眾多的動物造型器物中,西漢時期的錯金銀云紋青銅犀尊無疑是集寫實與華美于一身的青銅精品之作。
收藏于中國國家博物館(以下簡稱“國博”)的這件錯金銀云紋青銅犀尊,呈昂首佇立犀牛形,犀尊身體肥碩,四腿短粗,皮厚而多皺,兩角尖銳,雙眼鑲嵌黑色料珠。犀牛口右側有一圓管狀的“流”。犀尊通體飾細若游絲的金色和銀色云紋,使質(zhì)樸無華的犀尊,華美無比,熠熠生輝。云紋的制作采用的是當時流行的錯金銀工藝。這種工藝可以追溯至春秋戰(zhàn)國時期,具體做法為:先將圖案繪在已鑄成型的銅器表面,然后用利刃刻出線槽,再把捶揲好的金絲和銀絲(或片)嵌入線槽,最后統(tǒng)一打磨平整。正是由于錯金銀工藝的加持,才使這件犀尊身雖歷經(jīng)兩千多年的歲月侵蝕,依然煥發(fā)古樸厚重與精致華美的雙重氣質(zhì)。
1963年,陜西省興平縣吳鄉(xiāng)豆馬村的村民在用鋤頭取土時,意外挖破了一只灰色大陶甕。這件惟妙惟肖的犀尊就出現(xiàn)在這只陶甕中。當時,人們在犀牛背部的蓋內(nèi)發(fā)現(xiàn)了包括銅鏡、帶鉤、銼刀、花貝在內(nèi)等17件其他器物。由于這些器物大多為西漢時期的典型器物,有鑒于此,專家認為該窖藏的埋藏年代為西漢時期,故將犀尊的年代估計為西漢時期。也有學者認為,犀尊的造型、紋飾和制作工藝,與戰(zhàn)國晚期的一些文物很相似,其為戰(zhàn)國遺物的可能性很大。由于在該出土地點周圍并未再有其他考古發(fā)現(xiàn),因此專家推測犀尊有可能是因戰(zhàn)亂或其他緣故而被倉促掩埋至此,而根據(jù)犀尊的紋飾、功能等信息,專家將其命名為“錯金銀云紋青銅犀尊”。犀尊出土后,經(jīng)茂陵文管所等部門輾轉(zhuǎn)保管,最終在國博落戶安家,迎接著來自四面八方的觀眾。
這件犀尊的功能是什么呢?其實,根據(jù)定名“尊”就可判斷其為盛酒器。一般而言,大型或中型廣口有肩的圓形或方形容酒器稱為尊。古代的尊多為陶質(zhì)和銅質(zhì)。新石器時代的遺址中出土了一些體型碩大的陶尊,考古學家們在個別陶尊內(nèi)部檢測出類似酒的白色沉淀物。種種證據(jù)均顯示陶尊應是原始社會時期人們釀酒時使用的一種用具。
青銅質(zhì)尊于商代早期出現(xiàn)。商周時期多流行動物造型的尊,又稱“肖形尊”,有羊尊、牛尊、象尊、豕尊、駒尊、兔尊、鴨尊等多種形制。中國國家博物館館藏的四羊方尊,是現(xiàn)存商代青銅方尊之中體型最大者。此器造型雄奇,肩部、腹部與足部作為一體,被巧妙地設計成四只卷角羊,各據(jù)一隅,于莊重中透出動感,精美絕倫。
小臣艅犀青銅尊(商代)
與錯金銀云紋青銅犀尊造型相近的青銅犀尊,是現(xiàn)藏于美國舊金山亞洲美術博物館的商代晚期青銅器小臣艅青銅犀尊。此尊相傳其于清道光、咸豐年間,在山東壽張梁山出土。小臣艅犀尊體態(tài)豐脾,四肢粗壯,吻部前伸,后背開口,光素無紋,造型逼真。內(nèi)底刻銘文27字,記述商王賞賜小臣艅的事情?!芭劇笔菗巍靶〕肌边@一官職的人名。艅因有功受到商王的賞賜而感到榮耀,于是作犀尊以紀念。因此此尊被定名為“小臣艅犀尊”。
秦漢時期,肖形尊雖已不大流行,但仍為人們喜愛。此件錯金銀云紋青銅犀尊的背部有橢圓形口,口上有蓋。尊腹中空,可以盛酒。使用時,可以將蓋子打開,用勺子從中挹取酒漿;此外,在犀口右側有一根管狀的“流”。當握住犀尾輕輕抬起犀尊時,尊腹內(nèi)的酒液便可緩緩從圓管流出。
秦漢以后,陶尊和青銅尊逐漸退出歷史舞臺,而瓷尊漸漸流行起來。至于宋代,瓷尊除了用于盛酒,也做為陳設用器;元代以后,尊基本上已經(jīng)沒有實用功能了;明清時期,瓷尊的形制越來越多,有觀音尊、蘋果尊、太白尊、鳳尾尊、石榴尊等,均為陳設用瓷。
歷史上的“尊”經(jīng)歷了陶質(zhì)、青銅質(zhì)、瓷質(zhì)的演變,其從實用酒器變?yōu)槎Y儀用器,隨后又演變?yōu)閿[件,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退出日常生活。而這件工藝精湛的錯金銀云紋青銅犀尊可謂實用青銅酒器中的絕唱。
古物中“靈犀”的變遷,暗合古代犀牛由盛而衰的發(fā)展史
無論是光素無紋的小臣艅犀尊,還是精致華美的錯金銀云紋青銅犀尊,古代匠人對犀牛這一動物形象的刻畫無疑非常成功。這說明至少在秦漢以前,人們是有機會近距離觀察和接觸犀牛的。如果沒有親眼目睹和細致描摹,匠人們不可能將犀牛的骨骼、肌肉和體態(tài)呈現(xiàn)得如此完美。
犀牛為哺乳綱,犀科。體粗大,吻上有一或二角。前肢三或四指,后肢三趾。毛極稀少,皮厚而韌,多皺襞,色微黑。以植物為食。按照地域劃分,犀牛可分為非洲犀和亞洲犀兩大類。而亞洲犀牛主要有3中,分別是印度犀、爪哇犀以及蘇門答臘犀。由于印度犀(又名大獨角犀)、爪哇犀(又名小獨角犀)均只有一個角,因此,根據(jù)犀牛的雙角造型判斷,小臣艅犀尊、錯金銀云紋青銅犀尊的原型均應為兩角的蘇門答臘犀。
目前,我國境內(nèi)的野生犀牛已基本絕跡。但據(jù)孫機、冉萬里等先生的考證,在古代中國,從史前至隋唐時期,我國境內(nèi)一直有犀牛生存,只是由于氣候變化和肆意捕殺等原因,使犀牛的生存空間逐漸縮小以至喪失。
考古發(fā)現(xiàn)和文獻記載表明商周以前,華南和華北地區(qū)都產(chǎn)犀牛,而且數(shù)量很多。新石器時代遺址中已多次發(fā)現(xiàn)犀牛骨,殷商甲骨文中也有焚林獵犀的記載,有一條記載說,一次獵犀的數(shù)量可達71頭,可見犀牛數(shù)量之多。商周時期,除了用犀角制兕?。ㄒ环N酒器)外, 犀牛最主要的用途是用它的革制甲。在鐵鎧甲興盛之前,犀甲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各國武士趨之若鶩的戰(zhàn)斗裝備。特別是戰(zhàn)國時代,出于軍需目的肆意捕殺,使得生殖率本就很低的犀牛迅速減少。西漢時期,犀牛是皇家苑囿和諸侯王國苑囿中馴養(yǎng)的動物。帝后及諸侯王死后,還以犀?;蛳P蜗笾镫S葬。薄太后漢南陵第 20 號叢葬坑內(nèi)埋有一頭犀牛,頭部還放有一件陶罐。到了唐代,華南山區(qū)仍有野生的犀牛,如據(jù)《新唐書·地理志》記載,華南諸州的土貢方物中列有犀角。與春秋戰(zhàn)國時期人們對犀甲的追捧不同的是,唐人則鐘情于犀角制作的犀銙?!缎绿茣ぼ嚪尽吩疲骸把鐣黄?、二品服玉及通犀,三品服花犀、斑犀?!边@里所說的通天犀、花犀、斑犀均為犀角之不同的品種。對犀銙的狂熱使犀牛再遭厄運,數(shù)量急劇減少,偶爾從國外進口的犀牛也因水土不服而迅速病亡。隋唐以后,人們對犀牛的形象已無多少認識。如據(jù)《宋書·五行志》記載,宋朝很多官員對交趾進貢的犀牛已無法正確稱呼其名。
明清時期,《三才圖會》和《坤輿圖說》等文獻對于犀牛的刻畫已離真實的犀牛形象相差甚遠,這表明犀牛這種曾經(jīng)在中華大地成群繁衍成長的古代巨型動物已基本消失于人們的視野和腦海中。
與古代犀牛由盛而衰的發(fā)展史相一致的是,以犀牛為原型的古代器物的演變也經(jīng)歷了由華美寫實到粗簡概括的發(fā)展歷程。
犀牛在古代被視為祥瑞之物,因此其成為古代裝飾和造型藝術的重要題材之一。在隋唐之前,不乏犀牛題材的器物珍品,尤其是在戰(zhàn)國秦漢時期,涌現(xiàn)出很多青銅質(zhì)地的犀牛造型器物,令人嘖嘖稱奇。
戰(zhàn)國錯金銀銅犀屏座
戰(zhàn)國秦漢時期,伴隨著思想觀念的更新,商周時代那種濃重的禮制思想不斷式微,這導致了青銅器的造型和裝飾方面出現(xiàn)了很大的變化,出現(xiàn)了由神秘繁縟向靈活生動演變的審美風尚。這一時期,出現(xiàn)了很多靈動寫實的的動物雕塑制品,大名鼎鼎的錯金銀云紋青銅犀尊就是其中的經(jīng)典之作。與錯金銀云紋青銅犀尊藝術風格類似的犀牛造型制品還有:河北平山戰(zhàn)國中山王陵出土的錯金銀青銅犀屏座,四川昭化寶輪院秦漢時期船棺葬中發(fā)現(xiàn)的錯金銀犀形青銅帶鉤以及江蘇盱眙江都王陵出土的鎏金青銅犀牛等。
河北省文物研究所藏錯金銀青銅犀屏座為屏風的附件,犀牛背部有銎口,用來嵌插屏風的木榫。此犀身軀肥碩,兩耳側立,雙目圓睜,頭頂、額、鼻各有一角,昂首挺立,長尾挺直,氣宇非凡。通體用金、銀寬雙線錯出黃白相間的卷云紋,既簡約又華麗。
國博藏錯金銀犀形青銅帶鉤呈犀牛形,犀牛體型健碩,鼻上有雙角,前角長且彎曲。犀牛鼻端伸出一柱形鉤喙。通體用金銀錯嵌出云紋和杏葉紋,用以表現(xiàn)犀牛皮膚的褶皺,線條流暢,紋飾絢爛,極富藝術表現(xiàn)力。此件帶鉤為古代巴人制品,造型獨特,惟妙惟肖。
錯金銀犀牛青銅帶鉤
南京博物院藏鎏金青銅犀通體鎏金,犀身肥碩,四足粗短,口部微張,雙耳豎起,兩角尖銳,雙眼鑲嵌黑色礦物,整件器物比例協(xié)調(diào),寫實性極強。
除了青銅質(zhì)犀牛器物外,這一時期還出現(xiàn)了一件可能與蜀守李冰治水相關的文物——石犀。這件出土于成都天府廣場的石犀為紅砂石質(zhì),體量巨大,整體雕刻風格粗獷古樸。石犀作站立狀,軀體肥碩,四肢粗短,五官刻畫清晰,下頜及前肢軀干部雕刻卷云紋。西漢揚雄《蜀王本紀》云:“江水為害,蜀守李冰作石犀五枚,二枚在府中,一枚在市橋下,二枚在水中,以厭水精,因曰犀牛里。”這件石犀的出土,表明了古人犀牛鎮(zhèn)水的思想。此后,幾經(jīng)演變,石犀牛慢慢又由石質(zhì)改為鐵質(zhì),大量地被運用在民間的水利工程中。尤其是到了明朝,許多鐵犀牛鑄造出來后,被擺放在黃河岸邊,以鎮(zhèn)水患,以此表達人們遠離水患的美好祈愿。
隋唐時期,最為著名的犀牛造型器物當屬原置于唐高祖李淵獻陵前的石犀。此石犀系由整塊巨石雕刻而成,通體布滿整齊的鱗甲紋,作緩步走動姿態(tài)。石犀鼻上有一像肉瘤似隆起的犀角,腳上有三趾,頸部雕刻層層疊疊的褶皺,顯得十分生動。根據(jù)銘文可知,此石犀是當時為了紀念外國獻犀而專門制作的。值得注意的是,從形象看,它是獨角的,與雙角的蘇門犀不同,可能是爪哇犀。
石犀(唐代)
除了體量巨大的獻陵石犀外,犀牛形象多出現(xiàn)于隋唐時期的銅鏡、銀盒、瓷枕等小型器物之上。如上海博物館藏唐代雙犀葵花銅鏡,陜西歷史博物館藏鎏金犀牛石榴花紋銀盒以及陜西銅川黃堡窯出土的三彩犀枕。而這些小型器物上的犀牛形象與獻陵石犀相比,已有些失真,如雙犀葵花銅鏡上的犀牛的額角竟被工匠移至頭頂去了。如此“敗筆”反映出唐時,一般人對犀牛的印象已十分模糊。
宋元明清時期,除社會上層和專業(yè)人士外,一般百姓對犀牛已無多少認識。除了歷代用于鎮(zhèn)水的鐵犀外,犀牛造型的器物基本不見于世。由于當時的一些醫(yī)學家認為犀角具有藥用價值,可以清熱解毒、止血定驚。進口的犀角大部分供藥用外,少部分的犀角用于制作工藝品。犀角制工藝品多為犀杯。犀杯制作的原因一方面與當時的審美趣味相關,如李漁《閑情偶寄》中記載:“富貴之家,犀則不妨常設”“美酒入犀杯,另是一種香氣”。另一方面與犀角的形態(tài)相關。天然犀角形若倒扣的一朵牽?;?,“花”根部分呈蜂窩狀,綻放的“花”部中空,依形制器,甚為討巧。國博藏清仙人乘槎犀角杯和清教子升天犀角杯,也是犀角杯中的兩種經(jīng)典造型。這兩種犀角杯雖然保留了酒杯的形制,但其應是案頭賞玩之物,不是實用之物。
當我們在國博展廳欣賞到錯金銀云紋青銅犀尊等器物時,應該感謝古代那些杰出的工匠將犀牛等珍貴動物的形象以如此生動的方式永久保留下來,同時我們也應深刻地警醒自己生態(tài)保護的重要性。
鎏金青銅犀及訓犀俑(西漢)
作者:王輝(中國國家博物館副研究館員)
編輯:范昕
責任編輯:邵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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