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人與猿猴的相感,是古代的一種文化傳統(tǒng)。漢代造型藝術(shù)呈現(xiàn)過多種猿猴形象,或惹人莞爾或讓人回味,更令人驚訝的是猴子這一漢文化中的尋常動物,竟也常見于北方草原文化、西南滇文化等中,被其他民族視作一種吉祥物。
在先秦秦漢不同地區(qū)不同民族中,猴子有什么樣的奇妙文化內(nèi)涵?不同文化圈的猴文化有過哪些精彩的碰撞?產(chǎn)生過哪些令人難忘的藝術(shù)品,又留下了怎樣烙印在歲月波影深處的動人圖像記憶?
(資料圖)
漢代以前的猴文化
猿猴是漢文化十二生肖動物中的一員,向來被視作靈敏聰慧的象征。這一文化意識最早見于湖北云夢睡虎地11號秦墓竹簡《日書》甲種中,它是最早較系統(tǒng)地記載十二生肖的文獻,提到過“環(huán)”(音猨,即猿)。先秦文獻如《山海經(jīng)》《爾雅》《楚辭》《埤雅》等也記載過猿猴。
當然猿猴與人類緣起更早,其藝術(shù)造型可追溯至新石器時代。
70年代湖北天門鄧家灣遺址出土一批紅陶動物,其中有一件陶猴,長6.5、寬2.4厘米。陶猴的兩前肢捧一物舉在胸前,兩后肢分開、以類似箕踞的姿態(tài)坐在地上,呈現(xiàn)出早期藝術(shù)不拘于禮法的一派天然特色(圖1)。
圖1 湖北鄧家灣遺址出土陶猴
商周玉器、青銅器上也出現(xiàn)過猴子圖像。據(jù)文煥然先生介紹,甲骨文中記載過猴。
可知漢代以前的文獻和造型藝術(shù)對猿猴已經(jīng)多有關(guān)注。既然前期已有深厚的文化積淀,那么漢代的猿猴藝術(shù)又有哪些形式上的突破,其含義有哪些拓展呢?
猴形器物
漢代的猴形器物與戰(zhàn)國時期的藝術(shù)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很多題材脫胎于戰(zhàn)國時期。比如戰(zhàn)國的銅猴藝術(shù)對漢代藝術(shù)有直接影響。
戰(zhàn)國藝術(shù)突破商周藝術(shù)的抽象化,變得具象,雖然流傳至今的仍然是貴族才能消費的精致藝術(shù)品,可它們已經(jīng)開始沾染人氣,其題材、造型不再遙在云端拒人千里,而與日常生活多了牽連、變得親近。銅猴藝術(shù)亦如是。
戰(zhàn)國時期在北方草原地區(qū)流行一種騎馬青銅飾。有部分學(xué)者認為騎馬者是人,是西周至戰(zhàn)國晚期草原騎士的形象;但邢義田等學(xué)者則考證騎馬者是猴子。如一件鄂爾多斯搜集的戰(zhàn)國青銅帶鉤,一件鉤身浮雕一匹正在奔騰的戰(zhàn)馬,馬背上一勒著韁繩的騎馬者側(cè)身正面迎向觀者;鉤尾狹長(圖2)。有研究稱之作“胡人騎馬形青銅帶鉤”,但細究騎馬者的面部特征,則發(fā)現(xiàn)更近似于猿猴的特征:頭呈圓形,大眼突吻,所以稱之為“猴騎馬形青銅帶鉤”可能更為合適。
圖2 鄂爾多斯猴騎馬青銅帶鉤
猴騎馬銅飾件流傳久遠,除了影響漢代,還一直延續(xù)到清代。比如中國國家博物館藏一件南北朝猴騎馬銅飾件,通高4.9、長4.7厘米(圖3)。馬靜立,鬃毛豐厚而高揚,馬尾根部略向上伸、尾毛下垂;馬上騎坐的猴子形象特征明顯,圓頭、圓眼、突吻,背部彎弓,右前肢持著韁繩,左前肢托腮,后肢跨在馬背上。
圖3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南北朝猴騎馬銅飾件(中國國家博物館供圖)
帶鉤是一種系結(jié)束腰革帶的飾品,功能類似于今天的皮帶扣。洛陽、曲阜魯國故城皆出土戰(zhàn)國時期的猴形銅帶鉤。
猴形圖像還裝飾著當時的燈具。出土于戰(zhàn)國中山王厝墓、收藏于河北省博物館的一座十五連盞燈,充分展示了當時燈具的最高技藝水平(圖4)。
圖4 河北省博物館藏戰(zhàn)國十五連盞燈
這種分層裝有多枚燈盞的多枝燈,一般為貴族專用。這座十五連盞燈的燈座表面鏤空雕夔龍紋,底部有三只銜環(huán)的老虎作為器足、托起燈座;燈體中央有一主燈柱,沿著它從下往上分為七層、每層兩兩相對延展出兩條燈枝,十五個燈盤被錯落有致地安置在七層分枝與主燈柱頂上。更為有趣的是在燈柱上纏繞著游龍、棲息著飛鳥、攀援著群猴,在此燈枝化作樹枝,成為動物的樂園。猴子的數(shù)量最多,只見它們在樹枝上或是昂首俯身爬行,或是蹲坐著四處打望,或是單臂攀枝身體懸空而掛、盡顯其靈活敏捷的身手,它們的姿態(tài)各異、生機勃勃。樹下燈座上立有兩人捧著食物,正向樹上拋食戲猴,欲引猴來食。
不難想象,此燈上的15個燈盤一旦被點燃,火苗照耀著燈柱上的動物、人物,仿若給他們注入靈魂、使之有了生命,一時間,觀者仿佛可以聽到人語、龍吼、鳥啼與猴鳴聲交融在一起,聲聲入耳,韻味悠遠有如空谷回音。而燈光上下?lián)u曳、交相輝映,將會燦爛成怎樣的一樹火花?《初學(xué)記》卷二五引傅玄《朝會賦》:“華燈若乎火樹,熾百枝之煌煌”,便是憑借細膩感知力而得到的視覺效果的寫照。
中山國的銅猴造像藝術(shù)傳承下來,如滿城一號漢墓中出土一件銅質(zhì)花形懸猿鉤,形象與之相近。此鉤通高13.3厘米,設(shè)計得非常精巧:鉤把設(shè)計作一朵倒掛的盛開花朵形狀,共有四片花瓣,花瓣與花瓣之間各伸出一個柔曲向上的長鉤;而花蕊下還倒懸著一只長臂猿,它的右前肢、右后肢連接在花蕊上,左前肢向下伸探,左后肢抬起,其左臂線條纖長而流暢、自上而下又彎曲作一鉤,極富設(shè)計感。猿和花蕊可以轉(zhuǎn)動,方便使用(圖5)。
圖5 滿城一號漢墓花形懸猿鉤
漢代云南滇文化墓中也常出土銅質(zhì)猴形器,如鑄有猴圖像的銅扣飾、兵器和貯貝器。
晉寧石寨山漢墓出土、藏于中國國家博物館的一件猴柄劍,身長27.3、莖長9.4厘米,莖下部形似銅鼓,銅鼓上蹲踞著一只空心圓雕的猴子(圖6)。猴子圓頭、大眼、突吻,雙乳及腹部下垂,雙臂垂下支撐在銅鼓上,后肢蹲踞。
圖6 晉寧石寨山漢墓出土猴柄劍(中國國家博物館供圖)
早期有稱這種劍上的猴圖像為“獵頭”或“人”的,可后來的研究多認作為猴,稱這種劍為猴柄劍。
漢代還有出自偃師的陶猴、武威的木猴。武威漢墓的木雕動物非常出名,或許是當?shù)馗稍锏奶鞖馑?,這些木雕大多保存較好,往往以極其精煉的刻法活靈活現(xiàn)地雕刻出動物輪廓,造型勁闊。
如1957年甘肅武威磨嘴子漢墓出土一只木猴,高11.7厘米。木猴的身形瘦削,跪坐于地,圓頭,雙耳豎立,大眼突吻;肩部聳起,左前肢支撐于地,右前肢上舉、爪輕握著嘴(圖7)。木猴的線條簡練,雖然只大致雕刻出猴子的輪廓,卻極為傳神地表現(xiàn)出它的機警。
圖7 武威磨嘴子漢墓出土木猴(中國國家博物館供圖)
猿猴畫像石
漢代畫像石上的猴圖像很常見,根據(jù)其組合形式,大致可分為猴與馬、猴與樓閣、猴與神樹、猴與其他神獸相組合四類。四類圖像形式各異,也各有不同的含義。
(一)猴與馬組合的畫像石
第一類猴與馬組合的圖像不僅見于前述銅飾件上,也見于畫像石上。
如出土于四川成都曾家包漢墓的一塊畫像石,石面刻織布、蘭锜、拴馬、牛車載物、制酒等生活化場景(圖8)。其中馬被系于馬柱上,馬柱下方設(shè)置有馬槽,馬槽上跳躍著一只猴子,正面向馬首嬉戲;馬身后有一輛卸下的車箱掩閉的車。
圖8 成都曾家包漢墓畫像石拓片
(二)猴與樓閣組合的畫像石
第二類猴子與樓閣相組合的畫像石集中在魯南、徐州一帶。漢代這一片區(qū)域的樓閣畫像石極為流行,可能與當?shù)亟?jīng)濟發(fā)達、儒風(fēng)盛行,而使得人們生活水平較高、有條件修建居住大型房屋的現(xiàn)實情況有關(guān)。這類畫像石也見于陜北,陜北畫像石可能受到山東、徐州的影響。
如濟寧嘉祥滿硐鄉(xiāng)宋山2號漢墓出土一塊畫像石,畫面分作上下兩層,上層為帶雙闕的樓閣圖像,下層為車馬出行圖。上層畫面的左側(cè),有一株棲息著飛鳥的合歡樹,樹下立一名持弓箭的射手,并停一馬;主體畫面上的樓閣分為上下兩層,下層為主人接受賓客的拜謁圖,上層乃兩位高貴夫人并坐、旁邊環(huán)繞著侍女的圖像,樓閣頂為廡殿頂。在樓頂正中央蹲立一羽人,左右各有一只毛羽華茂的鳳鳥,羽人正面左飼鳳;屋頂正脊的左右兩端向上翹,翹起部分為三角形,在左翹角內(nèi)側(cè)有一只猴子,弓身向左,左前肢扶著左翹角,右前肢向前伸去,兩后肢立地;右翹角上則側(cè)立一只鸮鳥。另外在樓閣兩旁的雙闕頂上,也各有一只猴子,弓身爬行,四肢纖細,前肢扶著闕頂尖的位置(圖9)。
圖9 濟寧嘉祥滿硐鄉(xiāng)宋山2號漢墓畫像石拓片
(三)猴與樹組合的畫像石
第三類猴與樹組合的畫像石常見,因為猴子本就以樹為居,猴在樹上這類畫像石正是它生活習(xí)性的寫照,屬自然現(xiàn)象。但有一類樹木圖像明顯刻畫作神樹,猴子與之相組合,可能別有寓意。
如一塊山東兩城山畫像石,石面畫像分作上下三層,從上往下依次為一列神獸圖、人物端坐成一排等候人首鳥身神針灸的圖像以及兩株合抱神木的圖像。在下層的畫面上,中央兩株大樹木的枝干相互纏繞在一起,樹下停有一羊一馬,兩名射手持弓朝上射鳥,兩樹的樹干之間還坐有一人;兩棵樹樹冠頂上環(huán)繞一群猴子,它們大多兩兩相對、弓身立于樹頂,天空中還飛翔著幾只飛鳥(圖10)。此石上的兩株樹造型奇特,與之相組合的動物乃至人物似乎都不同凡響,使得這兩棵樹充滿了奇幻色彩、可能是某種神木。
圖10 兩城山畫像石拓片
與之相似的如酒泉丁家閘5號墓前室南壁所繪的一棵枝繁葉茂大樹,樹下有一裸女似在勞作,樹上有一猴兩鳥(圖11)。樹上猴手舞足蹈,恰好活動在女子頂上,好像正從上往下窺視女子。韋正先生考證該墓的年代可能為西涼時期,壁上的這棵樹可能是社樹,猴子乃猴精,而女子則本與地母之性相同相通、在此是與猴精相配的存在,此壁畫反映的是土地崇拜和生殖崇拜。
圖11 酒泉丁家閘5號墓前室南壁壁畫摹本
(四)猴子與其他動物組合的畫像石
第四類猴子與其他動物相組合的畫像石則在幾大漢畫像區(qū)都有出土。
如一塊南陽方城畫像石,畫面橫向,主體圖像為一虎與一牛相對相斗(圖12)。牛在右邊,身形下壓,頭低向前沖,頭頂一對尖角彎如月牙、向前抵虎,三蹄撐地、左后蹄抬起、露出生殖器,后有一戴尖頂帽的胡人正伸刀閹割它的生殖器;虎在左邊,后肢立地、前半身騰空向前撲向牛,虎目圓睜、開口露舌,前肢伸向牛角,作勢怒吼,虎尾上揚、恰好被一只猴子捏住。猴子右后肢立地、左后肢騰空,向前朝上躍,突吻張開,左前肢握住老虎尾巴、后者卻渾然不覺,可以想象猴子的輕巧敏捷。這塊畫像石既將虎牛相斗的激烈場面表現(xiàn)得扣人心弦,又別出心裁額外安排了胡人閹牛與頑猴摸老虎尾巴的輕松幽默場景,使得畫面一緊一松、張弛有度。
圖12 南陽方城畫像石拓片
浙江海寧長安鎮(zhèn)海寧中學(xué)漢墓東耳室北壁西側(cè)畫像石,高1.05、寬0.26米(圖13)。石面縱向刻一頂端帶一斗三升斗拱的立柱,立柱有柱礎(chǔ),柱身上纏繞著盤龍,在重拱一側(cè)有一只單臂掛懸在斗拱上的猴子,盡顯其輕俏之態(tài)。龍與猴的組合為立柱增添了神奇色彩。
圖13 浙江海寧中學(xué)漢墓畫像石拓片
四川內(nèi)江巖邊山三號崖墓左壁正中刻一株大樹,繁茂的枝葉間掩映著仙鶴與群猴(圖14)。有的猴子蹲踞在樹上、揮舞著前肢,有的單臂懸掛在枝干、另一只手臂伸向下面的同伴,下面一只猴子揮臂向上、與之呼應(yīng)。崖壁上栩栩如生的畫面復(fù)原了蜀地風(fēng)光:在陽光與茂林之間,萬物生機勃勃地生長,群猴在樹木與樹木之間懸空穿梭、游蕩嬉戲,盡顯一派天然勃發(fā)之情。
圖14 內(nèi)江巖邊山三號崖墓畫像石拓片
漢代猴子的文化含義
漢代人喜歡猴子,比如百戲中有專門的猴戲,說明猴帶給人們許多歡樂。而通過前述各類猴形器物與圖像可知,先秦以來人們對于猴子的生理特征、生活習(xí)性等已早有近距離的觀察了解,并且賦予了猴子較為特殊的含義與情感。
(一)生存寫實與聰慧生命力的謳歌
先秦以來,人們既如實記錄猿猴的生存環(huán)境,又在藝術(shù)中展現(xiàn)其聰慧的一面。如《楚辭·九章·涉江》云:“深林杳以冥冥兮,猨狖之所居”。點明猿猴所居乃幽遠深冥的山林。《水經(jīng)注·江水》引晉袁山松《宜都記》描述猿猴乃一絕:
自黃牛灘東入西陵界,至峽口百許里,山水紆曲,而兩岸高山重嶂,非日中夜半,不見日月,絕壁或千許丈,其石彩色,形容多所像類,林木高茂,略盡冬春,猿鳴至清,山谷傳響,泠泠不絕。所謂三峽,此其一也。
三峽水流,長江兩岸重巒疊嶂、茂林綿延,山林掩映間傳來猿聲啼鳴不絕、鳴聲清幽,在山谷間久久回蕩。此法并不直寫猿猴形貌,頗有“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之筆意,卻令三峽猿猴深入人心、難以忘懷。
南朝蕭銓又作有《夜猨啼詩》:
桂月影才通,猨啼迥入風(fēng)。隔巖還嘯侶,臨潭自響空。掛藤疑取飲,吟枝似避弓。別有三聲淚,沾裳竟不窮。
猿啼成為古代文化里的一個經(jīng)典意象,以致釀成了后來“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絕唱。
猴子的敏捷聰明被人欣賞,古代藝術(shù)造像中格外突出它的姿勢靈動,以表明其不俗的智商。
從戰(zhàn)國中山王厝墓中十五連盞燈上援木而蕩的猴群,到滿城漢墓所出銅掛鉤上倒掛懸空的猴子,到武威磨嘴子漢墓中握嘴跪坐的木猴……它們或動或靜,或在云間呼朋引伴、如風(fēng)飛蕩,或在地面機靈打望、隨時反應(yīng),無一不生動自然地刻畫出其敏銳的天性。
《韓非子·外儲說左上》中講述了一個類似于“皇帝新衣”的故事,說燕王嗜好微巧之物,衛(wèi)國一個工匠投其所好,自稱可以在植物尖刺的頂端雕刻出母猴,燕王大喜,即刻重賞之??墒沁@只“棘刺母猴”卻是無法驗證的寶貝,因為衛(wèi)人給燕王提出了難以做到的條件:戒色、酒、肉,以證其虔誠,務(wù)必做到,方才可挑個黃道吉日請燕王觀賞。所幸一名鄭國鐵匠識破了衛(wèi)人的奸計,使之落荒而逃,為燕王挽尊。棘刺刻猴雖是一個謊言,卻也可推知當時人以為猴子是靈巧之物,才好刻之于棘刺上,并為好微巧的燕王所喜。
《華陽國志·南中志》載永昌郡產(chǎn)“猩猩獸,能言,其血可以染朱罽”,認為猩猩能說話,可謂是高度肯定其智力。曹植《蟬賦》:“姿才捷于獼猴”,《白馬篇》:“狡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以猿猴作比,形容被比者的身手敏捷矯健,也可知當時人對于猿猴這一特性的認識。即使是阮籍《獼猴賦》,雖以批評獼猴為主,卻也不得不認可其“姿便捷而好技”。
當然,先秦秦漢故事中的猴子也有聰明過了頭的一面?!肚f子·齊物論》引《列子·黃帝篇》里“朝三暮四”的故事,即猴子與養(yǎng)猴人談判如何分配栗子,雖借此詮釋“齊一”,卻不免貽笑。
《史記·項羽本紀》載項羽滅秦以后,極度膨脹,有智者建議他依舊定都于地勢重要、土壤肥饒的關(guān)中,卻遭到一心想要富貴歸故鄉(xiāng)的他拒絕,因此智者譏諷他“沐猴而冠”,其語鋒之絕俏可謂是千古無兩。
總之,猿猴的機敏聰慧得到了公認,古今一致認為它們是智商較高的動物。
(二)馬上封侯與“弼馬溫”
猴音“侯”,漢代造型藝術(shù)中的猴子圖像可能有封侯的象征含義,這在猴子與樓閣相組合的圖像中表現(xiàn)明顯。
前述出自濟寧嘉祥2號漢墓、徐州洪樓的畫像石上,樓閣或者廳堂修筑得美輪美奐,象征希望墓主人在死后世界依舊享受與活著時一樣富貴的生活。建筑的屋頂上皆各有猴子,它們與鳳鳥、羽人等相組合,寓意吉祥,體現(xiàn)希望墓主人能夠庇佑后人封侯發(fā)達的心愿。這些都是當時人普遍的建功立業(yè)、家族興旺的世俗愿景。
而有的單純的猴騎馬圖像,特別是出自草原地帶的圖像,已由邢義田、韋正等學(xué)者考證,可能其含義與“馬上封侯”不同。早在漢代,草原游牧民關(guān)于猴子能防馬疫的信仰傳入中原,因此這一圖像或許還帶有壓勝牲畜的疾病、起到保護作用的含義。
《晉書·郭璞傳》記載西晉惠、懷帝之交時,天下將亂,郭璞為躲避戰(zhàn)亂逃亡東南,想要投奔趙固將軍,不巧恰逢趙將軍因愛馬死了心情欠佳不見客,門吏因此也不敢替郭璞去報信。郭璞于是對門吏說:“我能使將軍的愛馬死而復(fù)生哦!”門吏一聽心里盤算:如果是對方騙人,自己去報信大不了被罵一通;可若是真話,那豈不是大功一件?便真進去通報了主人。誰知趙固當真忙不迭趕出來,請教方法。郭璞倒也不慌不忙,信心滿滿地教趙固如何如何。趙固將信將疑地照辦,派出二三十個壯丁,持長桿往東行三十里,到了山下的社廟,便揮桿拍打,驚嚇出一物,迅猛捕捉住它帶回,將它放到死馬處。接下來更神奇的一幕發(fā)生了,此物一見到死馬,便對著馬鼻子吸氣,頃刻間馬居然真的活了過來,奮蹄奔騰,咴咴嘶鳴,進食飲水一如尋常,讓觀者大為驚奇,只是不覺那物已悄悄消失不見……
故事里那個神秘的能治馬疾的神物,其實是猴子。類似的故事還見于《搜神記》等。這一觀念可能來源于北方草原民族,影響深遠,比如到《西游記》中都還有玉皇大帝封孫悟空為弼馬溫、命其飼養(yǎng)天馬的情節(jié)。
而這一圖像早于文獻出現(xiàn),比如前述戰(zhàn)國時期、漢代都有猴騎馬的器物、圖像出現(xiàn),它們可能是猴子治馬病、防馬疫信仰的體現(xiàn)。
(三)生殖崇拜與升仙信仰
猴子在漢代西南地區(qū)的文化中可能帶有生殖崇拜的含義。
漢代云南滇文化墓葬中常出土漆木祖,有的祖器的柄刻作猴形。楊勇先生推測這種猴形裝飾可能含有與生殖崇拜相關(guān)的信仰因素,滇人認為猴具有較強的繁殖能力,可借助其力量來促進人的生殖與繁衍,也祈愿生產(chǎn)豐收特別是禽畜興旺。
蜀地則流行著白猿搶親的傳說。《搜神記》卷一二載:
蜀中西南高山之上,有物與猴相類,長七尺,能作人行,善走逐人,名曰“豭國”,一名“馬化”,或曰“玃猿”。伺道行婦女有美者,輒盜取將去,人不得知。若有行人經(jīng)過其旁,皆以長繩相引,猶故不免。此物能別男女氣臭,故取女,男不取也。若取得人女,則為家室。其無子者,終身不得還。十年之后,形皆類之。意亦迷惑,不復(fù)思歸。若有子者,輒抱送還其家。產(chǎn)子皆如人形。有不養(yǎng)者,其母輒死;故懼怕之,無敢不養(yǎng)。及長,與人不異。皆以楊為姓。故今蜀中西南多諸楊,率皆是“豭國”、“馬化”之子孫也。
一塊新津崖墓石函上的畫像石,主體畫面為兩人在追趕一只猿猴,猴子在前面齜牙咧嘴、揮舞手臂、飛奔回首;石面左端坐著一人(圖15)。一般認為這幅畫像反映的是猴戲場景,而巫鴻先生則認為它恰是猴精劫持婦女傳說的寫照。
圖15 新津崖墓石函畫像石拓片
再者前述酒泉丁家閘5號墓前室南壁所繪的猴子,經(jīng)由韋正先生考證可能是猴精,它與其下的女子相配,反映一種生殖崇拜。
將幾則圖文材料相結(jié)合可知,在漢代可能已經(jīng)形成了猴子象征生殖的觀念,認為它能夠保佑繁衍不息。
至于樹上的猴圖像,如前述山東兩城山畫像石,既然畫面上的樹可能是神木,那么攀援在其上的猴子憑高遠眺,就可能被當作有神力的祥瑞之物,可以幫助墓主人實現(xiàn)通靈升仙的愿望?!侗阕觾?nèi)篇·對俗》曰:“獼猴壽八百歲變?yōu)楠j,猨壽五百歲變?yōu)楂P,玃千歲?!痹诠湃丝磥?,猿猴善變、長壽,與仙家無異,具有通靈的特性。
從自然寫實地描繪其聰明活潑,到賦予它象征封侯、繁衍子孫、幫助升仙等吉祥瑞意,并且關(guān)注到它可能具有防治馬疫等醫(yī)學(xué)功能,漢代人對猿猴的觀察與想象反映出他們的心理訴求與時代認識力。通過對漢代猿猴形象所帶有的含義的理解,可能據(jù)此洞察當時的社會心理與審美觀念。至于出現(xiàn)刻意區(qū)分“猿”“猴”、并且美“猿”貶“猴”的意識,則是后話。
結(jié)語
漢代藝術(shù)中的猴形器物與圖像,形象之俏皮無羈,造型之生動多樣,充分體現(xiàn)出當時工匠技藝的高超、審美品格的不俗,也反映出當時人對于猿猴文化內(nèi)涵的豐富與拓展。
在這些藝術(shù)品身上,我們能夠看到來自中原本土、北方草原以及西南地區(qū)等多個地域文化對于猴子不同的認知,這些理解與想象又在彼此交流作用,共同創(chuàng)造出璀璨且生命力恒久的猴文化。也能夠感受到古人對于智趣的推崇,幽默的一大來源是智力,所以在猴子造型藝術(shù)中我們既見識到造物之靈動,又體會到帶著溫情的妙趣橫生。
猴文化的多重含義與意味長久地影響后世,我們今天對于猴子的喜愛之情,其實早在千余年前就已定調(diào)。漢代人早已為我們塑形了一只機靈活潑的猴子,永久地駐進民族記憶與智慧當中。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美術(shù)考古視野下的怪獸圖像研究”(21CKG026)階段性成果。)
標簽: